距今两千多年前,在地中海世界,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爆发过三次小摩擦,史称“布匿战争”。回望历史,你会惊奇地发现,战争双方与中国美国极其相似。
彼时,如果不考虑奴隶,罗马是农业文明、陆权国家、平民社会,迦太基是商业文明、海权国家、寡头社会。
布匿战争前,迦太基是地中海一霸。布匿战争后,大火焚城,迦太基被夷为平地。
为什么罗马会是最终的赢家?
为什么迦太基一败涂地?
只要读懂了这场两千年前的战争,就能真正明白中美博弈谁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一、布匿战争
之间的节目《突尼斯简史》简单介绍过布匿战争,搬过来重述一遍。已经了解布匿战争始末的胖友请略过,空降到第三节。
北非的原住民是柏柏尔人。“柏柏尔”是罗马人对他们的称呼,意思是野蛮人,和中国古代的“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一个意思。柏柏尔人并不是某个特定种族,而是对北非土著的统称。
古代北非和现代不同,沙漠化还没这么严重,沿岸地区有丰富的水源和植被,柏柏尔人过着半农耕半游牧的生活。
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地中海东部贸易繁盛,经商民族上线了。地中海不论是东北岸的希腊地区,还是东岸的黎凡特地区,其本地的农作条件都不给力,养不活那么多张嘴,老百姓只能往外找饭吃,加上本就住在海边,摇个船就出海了,逐渐形成经商文化。
大家扬帆远航,贴着海岸一路向西,开始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一个个据点,这些地方逐渐发展为殖民城市,比如,希腊在亚平宁半岛南部、西西里岛上建立的那些殖民城邦,史称“大希腊地区”。
腓尼基人也一样,本来生活在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地区,扬帆出海,到北非闯出了门道。按传说,是腓尼基众城邦中的提尔城邦的公主跑到了现如今突尼斯地区避难。
当地酋长只同意划给她一块牛皮大小的地方,公主抖了个机灵,把牛皮减成了条状,然后首尾拼接摆开,刚好圈住了一座山丘。这里就成了腓尼基人的地盘。
这座山丘就是比尔萨山。围绕这座山丘,一座腓尼基人城市逐渐向外渐染扩大,它就是迦太基城,腓尼基语中意为“新的城市”。迦太基城落在北非中部突出的顶角,扼着地中海东西交通的嗓子眼,商旅辐辏,很快发展成了大城市。
腓尼基人也充分利用了北非优良的耕种条件,驱使奴隶,搞起了大农庄。产业越做越大,逐渐占据了整个北非的中西部海岸地带,还包括西班牙南部、西西里岛西部。这个腓尼基人掌控下的奴隶制国家就是“迦太基”。
一手大农庄,一手外贸,迦太基越来越富,公元前六世纪前后成为地中海强权,此后,长期和希腊人竞争。后来,东方来了个帮手——波斯人。希腊波斯战争没完没了,希腊无暇西顾,迦太基独霸海上。
不过,随着继续扩张,公元前三世纪,迦太基遭遇了新的对手——
罗马人。
迦太基和罗马的较量是从西西里岛开始的,很快演变成第一次布匿战争。“布匿”是罗马人对腓尼基人的称呼。因为罗马是最终的胜利者,自然斩获了战争的最终命名权。
双方打了二十三年(公元前264年-前241年,大约对应中国的战国末期),本应是海上强权的迦太基战败,不仅丢了西西里岛,还丧失了地中海制海权;本来一艘船都不会造的罗马却硬生生从旱鸭子国家打成了海陆两栖强权。
一次布匿战争后,为了避开中部的地中海竞争,也为了从国内的政治斗争之中抽身,迦太基外贸派势力代表巴卡家族出走,辗转到西班牙刷副本,打服了土著,吞下了当地银矿。
钱包鼓了之后,巴卡家族二代目、有西方世界战神之称的汉尼拔招兵买马,率兵越过比利牛斯山,一路东进,最后向南翻越阿尔卑斯,到罗马人老家掀起了第二次布匿战争。
这回打了十七年(公元前218年-公元前202年,大约对应中国秦朝)。名义上是迦太基、罗马两国战争,实际上迦太基方面主要是汉尼拔一人奋战。所以,罗马人管这场战争叫“汉尼拔战争”。
历经特雷比亚河战役、特拉西梅诺湖伏击战、坎尼会战,汉尼拔所向披靡,罗马一度被逼到死地。
尤其是坎尼会战,已经写进了后世军事理论教科书,汉尼拔以少胜多,歼灭罗马士兵五万人,俘虏两万人,罗马一名执政官、两名同执政官战死,战后元老院166个席位出缺,而当时元老院一共就300个席位,大致相当于说某个议会制国家挂了总理、两个前总理、议会灭了一半。(当然了,不同的是,罗马当时是有两名执政官的。)
但罗马咬牙挺过了绝境,依靠拖延战术与孤军深入的汉尼拔周旋,后来成功收复西西里岛,名将大西庇阿率兵端掉了汉尼拔的西班牙大本营,出兵北非,直指迦太基老巢,迫使汉尼拔回援。
最后的最后,迦太基再次战败,签署城下之盟,武装力量被阉割,未经罗马同意不得对外发动战争。
半个世纪后,迦太基邻居努米底亚蚕食其领土。二次布匿战争后,努米底亚、迦太基同为罗马小弟,但前者曾是罗马帮手,后者曾是罗马敌人,罗马当然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所以,罗马对努米底亚的偷吃行为有意纵容,迦太基多次抗议,罗马置若罔闻。
于是,迦太基干犯条约,组织军队反击,罗马正好借口施以惩戒,大军压境,直抵迦太基城下。首都城破后,罗马军队包围圈不断缩小,迦太基残兵败将退居比尔萨山,几天后,比尔萨山沦陷,不愿屈服的迦太基人投入埃什蒙神殿大火,自焚而死。
迦太基,自比尔萨始,以比尔萨终。
首都迦太基城被夷为平地,居民五万人沦为奴隶,史称第三次布匿战争(公元前149年-前146年,中国正是汉景帝在位)。
据说大火熄灭后,罗马人在迦太基地盘上撒盐,诅咒此地寸草不生。其实,这是中世纪以后形成的民间传说,不可信。迦太基地盘成了罗马的阿非利加行省,“Africa”(非洲)由此而来。
二、胜负迷思
关于布匿战争的这段历史,我完整读过四遍,常读常新。
第一次读的时候,走马观花,只觉枯燥。
第二遍读的时候,隐隐感到异样,总觉得罗马很像中国,迦太基很像美国。尤其是看了各种对迦太基战败因素的解读,越发觉得像。比如,说迦太基是商业国家,商人短视;采用雇佣兵制,雇佣兵缺少保家卫国的信念;内部矛盾尖锐,农业派、贸易派内斗等等。以上情况在罗马刚好相反。综合这类解读,你会觉得,布匿战争是农业文明对商业文明的胜利。
当时在读大学,深心里抵触这个结论。我们这代人从小受大环境影响,一度认为美国是不可战胜的,西式发展路径是最正确的,甚至就是认为商业文明优于农业文明。这种观念植入太深,以至于我对这种解读产生了极强的质疑——如果这些解读是对的,那如何解释现实的中西差距呢?
而且,这些解读没有触及根本,逻辑上也无法说服我。
第三遍读的时候,那是2017年,去突尼斯旅行、游览迦太基遗址,回来后做了《由缰小记·突尼斯卷》的节目,当时没写文稿,凭记忆信口胡诌,把三次布匿战争秃噜了一遍。越发觉得罗马迦太基和中美相似。
当时有人在节目下边评论,为啥只讲战争过程而不总结胜负原因呢?
很简单,当时看美国依旧是仰视的,而且,对布匿战争的透视还不够,并没有真正看懂罗马和迦太基,浮于表面的那些原因讲出来都说服不了我自己。既然这样,不如不说。
第四遍读的时候,是在去年,为了重录《突尼斯卷》。这几年读了些东西,又做了很长时间节目,稍有积累,见识算是有点不起眼的小长进,所以,此番感受大为不同,颇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而且,这遍读,觉得罗马迦太基和中国美国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以至于先后两次发状态感慨。有意思的是,第二次感慨完,往回翻微博才发现,原来之前已经感慨过一回了。
古今对照,从布匿战争中确实看出了一些可以借鉴的东西。
接下来我就给大家聊聊自己对这场战争的想法。
先放结论,我认为,与其说布匿战争是农业文明对商业文明的胜利,不如说是生产型国家对寄生型国家的胜利。罗马胜利的关键原因在于,当时的罗马是一个兼并程度不高的生产型国家。反过来,迦太基失败的关键原因在于,迦太基是一个兼并程度极高的寄生型国家。
我们从头开始推导。
三、兵制
解读布匿战争胜负原因,第一个会谈到的就是兵制。
罗马军队是公民兵,类似中国古代的府兵制,兵农合一,平时耕田,战时上阵,没有军费,武器装备自掏腰包,就像《木兰辞》所言,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迦太基军队是雇佣兵,这个好理解,花钱雇人打仗,迦太基都是杂牌军,利比亚人、希腊人、西班牙人,啥人都有,唯独很少有迦太基自己人。
公民兵有两个优势,第一,公民兵自己有产业,国家要是没了,自己产业也没了,所以,保卫国家就是保卫私有财产,国家利益与私人利益高度一致,所以,守战意志很强;第二,公民兵不需要国家花什么钱,不会对财政造成过高的压力。
反之,公民兵的优势就是雇佣兵的劣势。雇佣兵就是打工人嘛,拿多少钱干多少活。顺风局,越战越勇,都等着冲进高地烧杀抢掠;逆风局,那是一溃千里,绝不回头。而且,雇佣兵相当烧钱,第一次布匿战争后,迦太基财政吃紧,就闹过一次雇佣兵讨薪的叛乱,最后还是汉尼拔的阿玛——哈米尔卡·巴卡给平定的。
问题来了,既然雇佣兵制有这么大的劣势,迦太基为啥要用?
其实,各个国家早期都实行公民兵制或者类似公民兵制,迦太基也不例外。但国家往中后期发展,公民兵制几乎无一例外转为募兵制、雇佣兵制或者类似的制度。
兵制的变化往往不是国家的主动选择,而是社会结构和经济基础变化之下的不得不尔。
大家可以回想下唐朝,府兵制是怎么完蛋的?
均田制的瓦解。
均田制是自耕农阶层栖身的经济基础,自耕农阶层则是兵农合一的社会基础。而王朝中期,土地兼并大行其道,自耕农破产,要么逃亡,要么沦为大地主佃户,府兵制当然走不下去了,募兵制取而代之。
迦太基也类似,以国家寿命而言,布匿战争时的迦太基已是垂暮之年,兼并程度极高,除了奴隶之外,迦太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富到九霄云外的大寡头,一种是一文不名的无产者。
前者肯定不会亲上战场,后者也不愿意上战场去保护富豪的财产。而且,迦太基是商业型国家,和农业国家不同,农民本就干农活,身子硬朗,性格质朴,上战场容易,商人可不行。
所以,雇佣兵制是迦太基的必然选择。
迦太基看上去亡于兵制,实际上亡于兼并。
四、社会
说完兵制,再来看社会结构。
迦太基当时贫富极度分化,那罗马呢?
众所周知,罗马分为三个历史时期,王政时代、共和时代、帝制时代。我们常讲的罗马帝国特指帝制时代,而布匿战争时,罗马还处于共和时代,我们称之为“罗马共和国”。
布匿战争时的罗马正是中产阶级空前强大的时刻。看下这张图。
前一张表是公元前六世纪罗马的阶级力量对比,后一张表是布匿战争时代罗马的阶级力量对比。
表中的“阿斯”是古罗马货币,可以比照咱们的“元”来理解。罗马根据公民拥有财产多少,把公民划分为几个阶级,其中,前五个阶级都要服兵役,最后那个“无产阶级”和咱们说的概念不一样,咱们说的“无产阶级”特指不掌握生产资料的阶级,罗马这个“无产阶级”指的是没什么财产的阶级。
但罗马的“无产阶级”不是说一分钱没有,而是财产低于12500阿斯。这些人钱袋子太瘪,承受不了兵役。罗马那时都是自己搞装备上战场,如果本来就没钱,再服兵役,很容易就破产了。所以,一般情况下,“无产阶级”不需要服兵役。
反过来,第一阶级家产丰厚,耗得起,要负责出骑兵。众所周知,农耕民族养马是一件高成本的事。
说到这里得多提几句,解读中西方文明区别时,我们常说中国是农业文明,西方是商业文明,而西方国家又都喜欢和罗马攀关系,所以,很多人潜意识里容易给罗马贴上游牧民族、商业文明这样的标签。其实错得离谱,实际上,罗马是农耕民族发家,早期文化也以质朴为主。
说回来。罗马既然实行公民兵制,军民一体,阶级划分完了之后,军队也就整编出来了。罗马军队的基层单位是百人队,表里的“步兵20”意思就是这个阶级一共凑出20个步兵百人队,其他同理。
罗马的军制还和投票权挂钩。众所周知,罗马有公民大会,公民投票决定国家大事。和雅典一人一票不同,罗马是每个百人队拥有一票,百人队内部商量好之后,再投出自己的这一票。所以,各个阶级有多少百人队,就有多少票。
对比两张表格,注意我标红的部分。
前一张表格中,第一阶级手握98票,其他阶级加起来一共才95票,这就意味着,在公民大会上,第一阶级选票天然过半数,可以很容易地通过任何决议。
后一张表格中,第一阶级手握88票,而全部选票是373票,即便拉上第二阶级一起,选票也无法突破半数。这意味着,中产阶级壮大了,投票权多了,在公民大会开始掌握话语权了。同时也意味着,罗马的兵源扩大了,能征的兵变多了。
简单来说,如果不考虑奴隶阶层,布匿战争时代的罗马是纺锤型社会结构,而迦太基是哑铃型社会结构。平民社会对战寡头社会,这是罗马战胜迦太基的关键。
布匿战争中的许多细节都是双方社会结构的反映。
比如,读布匿战争的时候,罗马方面给人的感觉是,贵族和平民同仇敌忾。这种内部的和谐就来自于中产阶层的数量碾压。罗马此时的共和带点贵族与平民共和的意味。
迦太基不一样,是纯正的寡头共和,上下从来不是一条心。
最近读布匿战争,印象最深的是第三次布匿战争罗马兵临城下时迦太基城内的反应。迦太基清空牢狱,释放囚犯,奴隶们被许以自由人身份,将军波塔克杀光了怀有媾和念想的上层贵族,带领城中男女老少和罗马死拼。
迦太基历史上,恐怕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像一个平民社会,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万众一心。可是,太迟了。
不仅阶级矛盾尖锐,迦太基上层还内斗。你越看迦太基,越会觉得它和美国像。
前面说了,迦太基有两大块产业,一个是北非大农场,驱使奴隶劳作;另一个是对外贸易,出海经商。前者的上层利益代表是大农场主,最有名的是汉诺家族;后者的上层利益代表是商业寡头,最有名的就是汉尼拔所在的巴卡家族。两股势力分别形成政治上的农业派和贸易派。
第一次布匿战争失败的直接结果是迦太基地中海制海权的丧失,说白了,地中海上以后要听罗马的。
于迦太基而言,贸易派利益受损当然最严重。这也是哈米尔卡、汉尼拔两代人和罗马死磕到底的原因。
二次布匿战争中,迦太基对汉尼拔援助极少,打了十几年,但你会发现,几乎只有汉尼拔一个人在忙活。一方面是因为第一次布匿战争迦太基丧失了地中海制海权,派船送援很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农业派和贸易派的内斗。农业派对援助汉尼拔很不积极。
再往深了看,一个国家发展到中后期,上层的党派斗争往往是中产阶级力量缺失的投射。
一个国家内部,不论是横向的利益集团,还是纵向的上下层阶级,中产阶层都是利益取向的最大公约数。这个公约数越大,意见越统一,内部矛盾越少,国家向心力越强。
而王朝中后期的兼并往往导致中产阶层坍缩,比如,在中国古代表现为土地兼并导致自耕农阶层的破产,从而上下层之间、利益集团之间丧失平衡关系,最终爆发激烈的党争。在党争之中,王朝走向覆灭,于是给人一种错觉——党争亡国。
实际上,历数王朝中后期党争之焦点,往往和限制兼并、向豪强加税有关。
不仅古代王朝如此,当今美国也是这样。
我少年时代曾经看过介绍美国社会结构的文章,提及美国社会是纺锤型结构,又说民主党和共和党利益诉求逐渐趋同,两党界限模糊化。不知道大家以前看过没?
后来发现没人再这么提了。因为,美国中产阶层坍缩了,美国社会已经成了金字塔结构,还在进一步往哑铃结构发展;与此同时,民主党和共和党分歧越来越多,很有王朝末期党争的味道。
这两种现象是高度关联的。
得益于罗斯福新政以及竞争对手苏联的意识形态压迫力,美国二战后实行过很多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那时的美国又是个生产型国家,经济高速发展,所以,五十到七十年代,美国培育出了很强大的中产阶层,社会逐渐成长为纺锤型结构。
由于中产是社会的绝对主力,所以,中产的声音就是社会主流的声音。不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争夺选票的时候都是在笼络中产阶级。自然而然地,你就会发现,两党政治上逐渐趋同,仅有的分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这就是我前面说的,中产代表着上下层利益、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约数。中产阶层人数越多,利益重合度越高,社会分歧就越小。
相反,众所周知,美国八十年代后奉行新自由主义,等到九十年代苏联这个威胁又没了,开始放飞自我,于是,贫富分化猛踩油门,到新世纪之后,中产阶级以肉眼可见速度萎缩,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基本盘不再是同一批人了,而是分别对应中上层和底层,两个阶层利益高度不一致,结果就是两党政治目标重新分化,乃至出现政治撕裂。
再比如,读布匿战争时还有这么个感受,罗马方面死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名将辈出,有贵族也有平民,一捞人名一大把;可是,迦太基方面,讲来讲去就那么几个人,对多数人而言,只能记住一个汉尼拔。
一部分原因是胜利者写史,站在罗马视角,而迦太基早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另一方面原因则是社会结构的投射。
大家有没有想过,其实许多社会现象都是受到兼并的影响,不仅是贫富分化,在蛋糕难以继续做大的情况下,底层内卷、阶层固化都和兼并强相关。
那句“寒门再难出贵子”虽然有点小夸张,但确实道破了兼并和阶层固化之间的关系。
而阶层固化最大的问题是会导致一个国家的人才池萎缩。
当各阶层流动性很高的时候,自然会不断有人才涌现出来;当阶层锁死之后,就只能在上层里挑人了,而上层虽然占据大量财富,但在任何社会中,上层阶级人数都很少,如此一来,人才池就很有限了。
罗马的情况就是前者,迦太基的情况就是后者。
在这一点上,美国并不完全像迦太基。迦太基是区域强权,而美国是国际强权,虽然内部阶层锁死了,但依然能从全世界范围内收揽人才,美国的人才池依旧广大,不可小觑。
倒是中国,需要提防阶层固化的倾向。
谈完社会,再来看罗马和迦太基的另一个区别,前面我总结罗马战胜迦太基原因时,结论是罗马当时是个兼并程度不高的生产型国家,说迦太基所以失败,因为迦太基是个兼并程度很高的寄生型国家。
为什么要特意强调生产和寄生呢?
五、农商
“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这类大家很熟悉的原因我就不说了,讲点别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农业是生产,是赚慢钱的,对自耕农而言,财富积累很慢。商业是调配,低买高卖,倒手出货,是赚快钱的,与农业相比,财富积累要快得多,一夜暴富也不鲜见。而且,传统农业是劳动密集型;与之相比,商业从业人员要少得多。
所以,在兼并速度上,农业是比不上商业的。
在我看来,古代的“重农抑商”在三个方面有其合理性:
一是商业本身并不做大蛋糕,充当的只是调配作用,农业生产才是基础;(重义轻利的观念也和这个有关)
二是商人脱离土地,人员流动性高,难以管理;
三是兼并。
“重农抑商”拿到现代也有适用性,但是要换个说法,叫“重产限融”。
古代农业和商业之间关系,和今天工业与金融之间的关系基本一致。
农业和工业的内核都是生产,赚慢钱,其过程是做大蛋糕;
商业和金融的内核都是调配,属寄生,赚快钱,前者调配物资,后者调配资金,其过程不做大蛋糕,只分蛋糕。
实体产业苦哈哈赚钱,多数利润微薄。金融坐吃利息,或者炒房、炒股、炒币,来钱又快又多。人们当然喜欢赚快钱,所以,金融放飞之后,经济必定脱实向虚。
脱实向虚之后就是产业空心化,问题有两个:
第一,金融本身不事生产,不需要太多从业人员,和工厂大不相同。脱实向虚会对实体产业形成挤出效应。于是,一方面是少数人搞金融赚大钱,一方面是许多人失业落魄。
第二,生产会对技术进步不断提出更高要求,是做大蛋糕的,金融本应辅助生产,是寄生的,只分蛋糕。蛋糕做不大,金融还要玩命分,结果必然是高度的兼并。
综上,脱实向虚相伴而来的必然是贫富的急剧分化。
与传统农业商业之间关系类似,在财富兼并速度上,金融远远快过工业。
美国中产阶级的坍缩就是和美国金融化同步的。美国八十年代高举新自由主义大旗的时候,也是美国金融资本崛起的时候。
大家看历史就会发现,许多大帝国走下坡路都和经济金融化有关系。
倾向于赚快钱是人的本能。多数情况下,不是我们不想赚快钱,只是我们没那个资本。
美国可以,是因为有长时间的资本积累、可以收割全世界的美元以及发达的资本市场。
通常,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都会沉迷于赚快钱,能放贷吃利息干嘛要干脏活累活?
但长期如此,结果就是经济金融化,脱实向虚,动摇国本。罗马帝国后期就有这个问题,荷兰当年也是这么衰落的,英国也不例外,就连美国也在走这条老路。
所以,对任何国家而言,重产限融都很有必要。
“限融”不是说要遏制金融发展,恰恰相反,与西方老牌强国相比,发展中国家在金融方面普遍偏弱,别看金融在国内强势,一到了国际市场上就被人吊着打。
金融实力是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做大做强。但是,必须限制金融以产业为根本,为实体服务,让金融与产业共同成长,而不是放任金融脱轨,凭着自身特性一味只赚快钱。
如此,金融过度的财富兼并效应也会受到限制。
这就是“重产限融”。
现在回头看,我们真不能简单批驳古人的“重农抑商”,其中是有大智慧的。
六、小结
看完布匿战争,再回头对照中美博弈,就明白胜负在谁了。
可是,要警惕走向反面。
这一点,布匿战争中的胜利者罗马不仅为我们做了正确示范,也很贴心地为我们做了错误示范。
说来讽刺,正是在布匿战争后期,罗马土地兼并情况趋于严重。(包括军队与将领之间的关系、社会风气受希腊影响的转变,一系列负面趋向都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不论古今中外,历史惊人相似,王朝只要发展到鼎盛,大规模的兼并也就同步开始了。
日中则昃,盛世往往孕育败相。
就在第三次布匿战争结束十三年后,罗马上演了格拉古兄弟改革(中国正值汉武帝在位),改革的核心就是土地问题。结果,触犯权贵利益,格拉古兄弟为改革而死,几千名支持者也被清洗,改革失败。
此后,罗马就在兼并的道路上策马狂奔,一去不返。
后来基督教在罗马底层的兴起其实是兼并问题加深的反映。
世上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兴起时最初都带有一定的“社会主义”性质,要求平等、互助之类的。(这里的“社会主义”说的是字面意思,泛指以全社会为关怀指向,不是我们说的科学社会主义。)
可以这么讲,兼并加深时,一定会出现反兼并的方案。
而要反兼并,那这种方案必定带有一定的“社会主义”性质。
自发的方案如宗教,自觉的方案如科学社会主义。
实际上,马克思早年曾是虔诚的基督徒。
不过,罗马高层收编了基督教,基督教开始异化,自己成了兼并者。正如苏联官僚修正了社会主义,自己成了隐性的兼并者。屠龙者成恶龙的故事一直都在上演。
到罗马后期,社会高度兼并、经济金融化、“军工复合体”、财政危机,帝国晚期的死癌集体出现。为了应付财政危机又大量发行劣质货币,接着就是通货膨胀、经济崩溃,各地奴隶、隶农、贫民起义。
正是在这片乱象中,蛮族入侵,西罗马成为历史。
我们总喜欢说西罗马亡于蛮族,实际上,所有大帝国都不是亡于外敌,而是外敌入侵前内部就已经崩坏。
而这些崩坏的源头往往都是兼并。
帝国直接亡于财政,间接死于兼并。
之所以说社会主义道路是对的,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在它意识形态领域内,兼并天然具有非正义性,限制兼并师出有名。
两千年前的布匿战争早已经告诉了我们大国博弈的胜负密码,除了大力发展生产力之外,应当谨记:
重产限融,平抑兼并,得中产者得天下。
后记:
我一直觉得古罗马历史和中国古代史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如果大家感兴趣,对其中一些历史事件我想找机会做几期节目讲讲,比如格拉古改革。
也建议大家都读一读布匿战争历史,《罗马帝国的崛起》《迦太基必须毁灭》《罗马人的故事》等等。我可以打包票,除了我今天列举的要素之外,你还能从中发现许许多多罗马迦太基和中国美国惊人相似的地方,比如基建政策、民族政策、学习能力、民族气质等方方面面。
兴起真的都是相似的,衰落也都是相似的。
如果懒得看书,也可以去听听我之前录的《突尼斯卷》,布匿战争部分大约有28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