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董其昌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了。当时董其昌已62岁。这是一件诡异离奇的事件,是非曲直至今仍然在学界争讼不已。
从当时留下的一些可靠性较强的文献记载来看,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董其昌的次子董祖常喜欢上一个名叫绿英的女子,她是松江诸生陆绍芳的使女,绿英也有意于他,于是董祖常便悄悄把绿英养在仆人陈明家中。有一天,绿英回家探亲,被家主陆绍芳捉住,陈明怕主人怪罪,于是就带着几个兄弟把绿英抢了回来。两家因此争讼,随后私下和解了此事。
按说此事可以到此为止,然后不久之后,松江街头便开始流传一部传奇《黑白传》,讽刺此事,第一章节便是“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因董其昌号“思白”,所以称祖常为“白公子”。再后来,传言这部传奇是秀才范昶所做,董家去责问范秀才,范秀才予以否认,并且跑到城隍庙发誓赌咒。
事情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最诡异的是,十几天之后,范秀才竟然死了。这下,范家人不干了,跑到董家闹事,两家发生冲突。很快又一则传言飞速传播,说范家的女眷被董家的仆人脱掉裤子,关进寺院示众。
于是,松江府学的秀才们被激怒了,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甚至称董其昌为“兽宦”,“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的歌谣也开始传播。不知是何人召集,很快就有上千人聚集在董其昌的宅邸之外。
事情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僵持到夜里,突然有人爬上屋顶,放起火来。明人所著《民抄董宦事实》记载火起之后,“是夜西北风微微,火尚漫缓,约烧至茶厅,火稍烈而风比前加大,延及大厅,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数百馀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密室幽房,尽付之一焰中矣”。当地的县令担心激起民变,也不敢派兵弹压、救火。
于是,董其昌毕生积聚也从此大半灰飞烟灭。甚至松江城里有董其昌题词的建筑也因此遭殃,白龙潭的一座书园楼的匾额“抱珠阁”三字是董所题,被人扔到河里,围观者欢呼“董其昌直沉水底矣”。一座名叫坐化庵的寺庙正殿上匾额 “大雄宝殿”四字也是董所题写,僧人慌忙取下藏起来,却被人翻出来用刀打碎,欢呼“碎杀董其昌也” 。
这本书还记载了两个恐怖的场景,一是董家仆人妻子的棺木“被多人舁至火中,破而焚其尸”,二是“有一带巾穿月白绸衣者年可五十许,手持扇遮日,扇乃董其昌写者,被一人扯破之,其人犹争嚷不已,立被四五十人痛打,扯破巾服而去。”如果说焚烧棺木还有泄愤的原因,那么一个路过的行人,仅仅因为拿了一把写有董其昌的书法的扇子,就被四五十人痛打,则是匪夷所思、细思恐极。
董其昌一生追求的书法艺术,此刻成了惹祸的灾星。
家被抄后,董其昌带着家人逃了出来,躲在小船上度过了一生最为痛苦的日子——身与名俱裂!
官府后来惩治了几个借机抢掠财物的江湖流氓,此事也就作罢。御史杨鹤上了一道奏折,为董其昌鸣不平,并且说“一时汹汹不靖,通国若狂,放火故烧官民房屋者,律有明条,不知当事何以处此?”对当地官府的作为,明显不满意,杨鹤还警告说“今三吴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恐东南之变,将在旦夕”。杨鹤的预言后来变成了现实。二十年之后,江南奴变爆发,数千人聚啸,杀人放火,江南士绅血流成河。
真正要给董其昌平反的,却是易代之后清朝的史官,他们在修《明史》的时候,透露出此事的根源还在于“督湖广学政,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
就在这一年,董其昌躲在流亡的小舟上,路过太湖竟然还画了一幅画——《高逸图》,画的是湖山草木之景,模仿的是倪云林(倪瓒)的笔法。
或许,那一刻,他想到了倪云林弃家隐居太湖的往事?
不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是否断灭了所有烦恼。
所以,所谓“恶霸”,真的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