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恐怕很多影迷都在内心暗自发出这个问题。
「泰晤士河畔金斯敦镇上的男孩汤姆·赫兰德痴迷于蜘蛛侠动漫,收集了30多套蜘蛛侠的服装,直到20岁那年,他成为了漫威电影里的蜘蛛侠。」
也许,荷兰弟最成功的角色不是蜘蛛侠,而是「扮演蜘蛛侠的傻男孩」。
荷兰弟最初引爆社交网络,是他刚在《美国队长3》里作为新一代蜘蛛侠露面,就在综艺节目里大嘴剧透了拍摄中的《复仇者联盟3》。
这到底是漫威团队严密设计的「剧情」还是百密一疏的意外,已不可考,而后续显然是漫威团队顺势而为地利用了这点,把「不能给荷兰弟剧本,严防死守他剧透」做成了反复在宣传期使用的梗。
漫威团队推波助澜地制造了这一个「总是在出糗的爱豆」——他讨人喜欢是因为他反复做平凡的傻事,冒失,不谨慎,在不合适的时机说不合适的话。至于这是他的诚实本色还是扮演的人设,沉浸于其中的粉丝是不计较的。
即便公共空间里的「荷兰弟」和电影里的彼得·帕克都是被构建的角色,这个男孩毫无痕迹地「成为」他被给予的角色就好。
就像《蜘蛛侠》的制片人艾米·帕斯卡在很多场合提到,影片的制作团队在试镜现场就认定荷兰弟是彼得·帕克。
公众看到的荷兰弟等同于(至少约等于)彼得·帕克,这是新蜘蛛侠三部曲的核心概念。最重要的是这个男孩戏里戏外不分边界地输出「有缺点的亲切感」,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互联网粉丝文化语境里,去精英化的傻白甜男孩有更牢靠的群众基础。
「新生代巨星荷兰弟」,是漫威官方和粉丝社群互动过程中,「养成系」的开花结果。
他不会法语单词「可颂」的正确发音,他总在节目上说漏保密中的情节,他在疫情期间因为买不到鸡蛋而去买了只母鸡,他不听制片人的劝诫,坚持和赞达亚谈恋爱——他的这些段子远比表演能力更有讨论热度。
所以当荷兰弟在《蜘蛛侠3:英雄无归》上映时说出:「奥斯卡系影片和超级英雄电影的区别是奥斯卡系电影里没有那么多紧身衣。」即便败掉了一部分路人缘,被严肃的影迷们质疑「不像个电影工作者说出来的正经话」,可是这对观众基本盘没有影响。
《蜘蛛侠3:英雄无归》(2021)
过去的五六年里,蜘蛛侠以及漫威系列的粉丝们巩固了这样的共识:不捅娄子的荷兰弟不是有说服力的彼得·帕克。更何况,动漫原作粉丝、漫威电影粉丝和演员本人的粉丝,这三个受众群的集合,和cinephile深度电影迷群体,原本就几乎是错开的。
当然,《英雄无归》16亿美元的票房奇迹不是因为荷兰弟一人的票房号召力,更多是三代蜘蛛侠同框的情怀效应。
47岁的托比·马奎尔,39岁的安德鲁·加菲和26岁的荷兰弟同时入镜,情绪的感召力是巨大的,时间的痕迹,以及三任演员迭代的痕迹,可说是惊人的。
托比更内敛了,他的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动作里承载了许多乡愁的分量。加菲经历了舞台剧《天使在美国》的洗礼,能够从容地调度表演的修辞,尽管有些时候,「方法」的痕迹略明显了。他们各自对晦暗含蓄拥有了深刻的理解。
而荷兰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反面,他是一种「所见即所得」的生物,他想展示的一切,都在外化的动作里,一旦他静止在镜头前,扯下蜘蛛侠的头套,是一张一览无余的少年面孔——表面即全部。
认定荷兰弟是资本包装的浪得虚名的年轻人,这可能是个粗暴的结论。
毫无疑问他是欠缺深度的,他说斯科塞斯不懂漫威,他不认识阿莫多瓦。但他的浅白在特定的情境里,经导演合适的使用,成就了一种有辨识度的特色。
音乐剧《比利·艾略特》里,小镇舞蹈老师有句台词:「跳舞让你看到你的内在。」这是全剧的灵魂,男主角的情感内涵完全靠外化的舞蹈达成,小演员在舞台上的辨识度和存在感,是由他的身体表演能力决定的。「蜘蛛侠」盛名之下,很少有人注意到,荷兰弟表演的起点是音乐剧《比利·艾略特》。
他9岁被选入《比利·艾略特》剧组时,只学过一些街舞,没有受过任何戏剧训练,连校园课本剧都没机会演。此后他接受两年的唱跳训练,2007年被选中扮演剧中的主要配角,比利的好朋友迈克尔。
从2008年起,他在巡演中扮演主角比利,时间长达两年。荷兰弟推开演艺大门,是从舞蹈训练开始的。他至今所有的表演能力和经验,仍明显地受惠于音乐剧《比利·艾略特》。给他「无穷动」的空间,他的身体可以成为戏剧的容器。
据「美国队长」克里斯·埃文斯回忆,荷兰弟试镜时,提出要做个大空翻的危险动作,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劝阻他,怕孩子摔断脖子。只有导演乔·罗素鼓励他:「想跳就跳吧!」他很莽撞地跳了,也跳成了。
罗素兄弟和他先后合作了一部《美国队长》,两部《复仇者联盟》,以及离开漫威宇宙的《谢里》。这对导演从最初的试镜中敏锐地捕捉到荷兰弟的特质,让他生动地动起来,用拍摄和剪辑去抓取年轻身体存现的能量。
荷兰弟有非常幼稚的一面,专业和心理很依赖他的父亲,是个爸宝。他父亲多米尼克年轻时,是活跃于爱丁堡艺穗节的喜剧演员。荷兰弟确认出演蜘蛛侠后,和父亲商量确认了表演的方向:用夸张的动作表演,「不能轻易把裸露的脸面对镜头,任何表情都会让超级英雄显得脆弱。」
蜘蛛侠在《美国队长3》里短暂的登场在当时看来是惊艳的。其一是因为观影氛围,观众期待的「蜘蛛侠加入漫威大家庭」终成现实。再则从剧情层面,这只「小虫」在复联内部阵营撕裂的沉重氛围里留下一道活泼跳脱的痕迹。他是手舞足蹈的异端,行动画风截然不同于复联众人,在一部真人演员的电影里,一个真人演员的动作表演流露出卡通的趣味。
《美国队长3》(2016)
荷兰弟的彼得·帕克带着「高中生动作巨星」的欢乐感,很多时候接近1994版动画蜘蛛侠的气质,尤其是动画里明亮的部分。碎碎念的少年过着双面人生,着急慌忙地牵着蛛丝飘来荡去,他有质朴刚健的达观性情,又难免现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天真意气。演员在动如脱兔时释放的少年感,和他安静下来时手足无措的笨拙,对角色来说是适用的。这样的表演输出生动的瞬间,这够用了。
角色的容量和深度交给观众——像蜘蛛侠这样一个欧美的国民IP,粉丝观众会积极地调度动漫的记忆,发挥同人创作的主动性,以观众的想象力和愿意探索的方向,填充、补完这个「复联的高中生」。
荷兰弟披了一层蜘蛛侠的皮就成了超级巨星?对,就妙在「只有一层皮」。
2012年,导演巴亚纳看《比利·艾略特》的录像选中荷兰弟出演《海啸奇迹》,他认为这个男孩「和他扮演的角色之间有很强的联结感」「看得出他在舞台上深度浸没在故事里」。这其实是一部分低龄儿童演员特有的信念感,他们不是「演」,他们真的信。
《海啸奇迹》(2012)
2020年上线的《神弃之地》,荷兰弟和罗伯特·帕丁森的一段对手戏,就是「真听真看真感受」和有技巧的扮演之间的对照记。荷兰弟的角色是幼年频繁遭遇同龄人霸凌,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少年,帕丁森是道貌岸然的牧师。少年发现表姐自杀的真相是被牧师诱奸后绝望,持枪进入教堂复仇。少年枪杀牧师前,两人短暂对峙。
《神弃之地》(2020)
帕丁森已经是个成熟的演员,他「扮演」一个衣冠禽兽的堕落牧师,演员调度表情管理的技术和细微的肩背动作,把濒死情境中人物的狡猾和恐惧可视化,并且是具有观赏性的,在这里,表演的丰富程度和深度并不取决于演员是否成为了角色,这是修辞的技法和技巧塑造的。
面对帕丁森丰富的「恶」,荷兰弟是单薄脆弱的,持枪的他是那个空间里弱势的一方,直到他开枪的瞬间,镜头给了一个特写,那个画面是突兀的,男孩把他的情感赤裸地交代在镜头前,爆发了诚实的、毫无节制的怒火。
这是离开「蜘蛛侠」的荷兰弟陷入的尴尬境遇,他兼有职业演员和非职业演员奇异混杂的气质。他接受的舞蹈训练和舞台经验,让他能胜任电影里任意的动作戏,他有类似机警动物直觉般的身体应激反应。但他一旦和职业演员演文场对手戏,会因为激烈却笨拙的情感显得格格不入。这大致类似于戏曲舞台上打戏俊俏的武小生完全演不了文戏。
荷兰弟盛名之下,职业选择范围其实是狭窄的,《蜘蛛侠》之外的大部分电影里,他的存在感稀薄,除非遇到极度了解他的导演,给他高度适配的角色。比如罗素兄弟导演的新片《谢里》。
《谢里》(2021) 《谢里》(2021)
影片开头,谢里有几句独白:「我不知道意义是什么。我内里空荡荡的。」从伊拉克战场归来的男孩,被战时的创伤记忆、毒品和贫穷一点点地毁掉。这个一脚踏进暴力世界而后万劫不复的年轻人,肢体和拳头是他的逻辑,苦难不会让他得到教训,也不会给他深度。
荷兰弟表现出一种「用尽力气的空虚」,论表演能力,这是吃力不讨好,但是在电影的情境里,演员真实的一筹莫展渲染了角色精神空茫的痛苦,显得合理了。在试镜现场鼓励荷兰弟「想跳就跳」的乔·罗素,比大部分同行都了解这个看起来不够聪明的邻家男孩,他的能量和局限在哪里。随着年龄渐长,少年变成青年,这能量和局限的曲线也会此消彼长。
不久前,还没满26岁的荷兰弟对记者说,他作为演员的中年危机提前来了,他想回归剧场,回舞台上跳舞。这如果不是有意识的自省,就可能是敏感的直觉吧。